PIN-LING HUANG
在遷徙之間,尋找創作扎根的地方
黃品玲 駐村創作分享
創作有如一場沒有盡頭的旅程,這幾年我也多次踏上駐村的遠行,如何在異地駐村時與當地環境對話,如何透過創作梳理遷徙中的記憶,以及如何在不斷變動的過程中,找到創作扎根的可能性。希望這場交流,能讓我們一起思考——當我們離開熟悉的地方,藝術是否能成為另一種家的存在?

「走在上路上,我在想。 過於理智會與人衝突。感情用事則無法空至自我。堅持己見易鑽牛角尖。總之人世難以安居。 難以安居到了某種程度,就想搬去容易居住的地方。醒悟無論搬去何處都不亦生存時,便產生了詩詞,出現了繪畫。⋯⋯ 從難以安居的人世,抽離無法安居的煩擾,在眼前摹寫美好世界的是詩詞,是繪畫。」
夏目漱石《草枕》

位在日本橫濱黃金町區域管理中心的工作室
【如何描繪香草味的風:關於黃品玲法國聖雷米駐村創作展】
藝評家 陳寬育
節錄
日本作家夏目漱石曾描繪在一次攜帶著寫生畫具的山徑行旅中,尋思著如何將所見的景物與自己的感覺轉化為一幅畫的念頭流變過程;透過小說情節與寫生簿上寫滿俳句等多重文體交織,追尋心中的那幅理想畫面。「我常以為空氣與物象、色彩的關係是宇宙最令人興味盎然的研究之一。是以色彩為主醞釀出空氣,還是以物象為主勾勒出空氣?抑或以空氣為主從中織出色彩與物象?繪畫全憑一念之間便可營造出各種不同的調子。」這是在《草枕》中,夏目漱石對寫生狀態的關鍵概括,其實也提供某些賞讀黃品玲繪畫的趣味。


二戰前的初黄・日ノ出町地區、由於大岡川的水運之便,曾經是繁華的批發市場。但戰爭結束後,以京濱急行的高架下為據點,進行藥物、槍枝販賣的黑市,以及性產業開始進駐此地。1995年阪神大地震後、為了進行鐵路・橋樑的耐震工程,原本聚集在高架下的店鋪們通通退出原本的據點,轉而擴散到高架沿線的住宅區內。平成16年,在當地已經有超過將近250間的特殊餐飲店(也就是所謂的紅燈區)在此營業,導致一般的商家以及在地居民紛紛搬離。為此,於平成15年,當地有志居民們組成了「初黄・日ノ出町環境淨化推進協議會」,以地區的環境美化為主旨,向行政機關進行請願並尋求協助。 平成17年1月,神奈川縣警察本部實施大規模的掃黃運動(「ByeBye大作戰」),將紅燈區的違法店舖一網打盡。在那之後,在地居民、學校的家長會、警察機關、行政機關、大學、企業、藝術家和管理中心,大家以「治安良好的城鎮」為目標一同致力於當地的社區再造。如今,每天都可以看到附近的小朋友們在京急線的高架下追逐玩耍,我們將會繼續努力守護這個地區,讓這樣的風景可以一直持續下去。












從橫濱到津奈木,與山海小鎮的緣分
津奈木駐村計畫的緣起可追溯至2020年春天,當時正值全球新冠疫情爆發之際,Tsunagi美術館學藝員楠本智郎先生為尋找國際駐村藝術家來到台灣,並透過鳳甲美術館館長葉佳 蓉女士的引薦,前來我位於新竹縣的工作室拜訪。楠本先生誠摯邀請我前往熊本縣Tsunagi美術館進行駐村,後來,隨著全球疫情加劇,計畫被迫暫緩。我原以為這段緣分就此告一段落,直至2022年秋季,疫情逐步趨緩,我前往日本黃金町區域管理中心參與為期一年的駐村計畫,楠本先生得知後,重新提出邀請,並在經過一年的準備後,最終促成此次駐村的實現。我也很榮幸能夠作為Tsunagi美術館首位海外駐村藝術家。

Tsunagi美術館(つなぎ美術館 / Tsunagi Art Museum)位於日本熊本縣蘆北地區的津奈木町。「Tsunagi」不僅是地名「津奈木」的日文讀音,同時也有「連繫」的含義。據傳,該地名源於西元四世紀,當時景行天皇巡訪九州,船隊在此停泊,因將船繩繫於木樁上而得名。
津奈木町依山傍海,自然景色豐富,盛產柑橘類,鄰近水俁市,今日的恬靜樣貌很難想像在1950年代開始深受水俁病的殘害而經歷了幾十年的痛苦。
為了撫慰因水俣病而受創的居民心靈,津奈木町於1984年提出以文化藝術促進地方復興的計畫——「綠意與雕塑共存的城鎮營造」。該計畫在車站、橋樑欄杆及散步道等公共空間設置了16座戶外雕塑,並於2001年成立津奈木美術館,作為藝術文化活動的核心據點。
津奈木町目前約有5000名常住人口,只有五位外國籍居民,包括一位台灣女士。雖然人口不多卻是一座充滿藝術氛圍的城鎮,除了津奈木美術館所舉辦的多元主題企劃展覽外,還能在森林、海面、道路及小學等地,欣賞到各式各樣的戶外藝術作品,讓人們在日常生活中與藝術不期而遇。


さざめく波と木漏れ日:さざめく波と木漏れ日:思いがとどまる場所
汩汩潮汐、婆娑光影:思緒所停留的所在
一個外部視角凝視下的景色——心象風景的產生
初次造訪津奈木時,我深深地被這片土地的光影之美所震撼。陽光灑在海面上,波光閃爍,波浪拍打著岸邊,那聲音彷彿是自然所奏響的靜謐旋律。走進森林中,樹葉間透下的斑駁光影隨風搖曳,伴隨著樹木的低語,時間彷彿在那一瞬間停滯了。
津奈木的風景不僅僅是視覺上的美麗,它的空氣中彷彿滲透著土地的記憶與歷史,還有當地人長年累積下來的寧靜與呼吸。遠處的山巒被晨霧包裹,雨後草木生機盎然,這片自然循環著自己的節奏。當我將自己置身於這片土地時,竟感覺自己的生命也融入了其中,成為這份和諧的一部分。
然而,如此美麗的環境,對我而言也是一項新的挑戰。在都市生活中,繪畫中的風景是我投射內心情感的一種方式。然而,面對津奈木美麗的自然環境,我卻一度迷失了方向。這片風景本身已經是大自然的作品了,我的筆似乎顯得多餘。然而,在這樣的過程中,我開始明白,繪畫並非僅僅是捕捉外在的形與色,而是通過它們,傳遞內心對生活的感受與記憶。於是,我選擇放慢腳步,真正融入這裡的生活。從清晨的鳥鳴與海浪聲,到黃昏時分光影的細微變化,隨著記憶日漸堆疊,創作的靈感也逐漸湧現。
利用廢棄學校作為藝術家以及社區工作室

用寫生與素描紀錄一些時刻










維繫居民的向心力的存在——赤尾島



「渡海」是藝術家五十嵐靖晃結合儀式與地景的藝術作品,在廢棄的赤崎小學旁邊有一座赤尾島,島上有一個非常小的弁天神社,守護著赤崎這個海邊聚落。當潮水退去時通往赤尾島的道路就會露出,人們便可步行前往島上。聚落中名為「弁天神祭」的祭典據傳早在明治時代便已舉行,然而近年來,由於人口高齡化等因素,要維持這個傳統儀式越來越困難而漸漸荒廢了。
2018 年,藝術家五十嵐靖晃發起了藝術計畫「つなぎまちのつなぎかた」(津奈木町的連結之道),透過藝術重新評價當地資源,促進城鎮的活化。經過長達三年的調查與對話,他於 2021 年創作了《海渡り》(渡海)。此作品藉由藝術的力量,與居民共同重構自古流傳於當地的弁天信仰,並在城鎮內外人們的協力之下,每年持續舉行,致力於將這份信仰傳承給後世,以嶄新的形式呈現為一件藝術作品,也逐漸成為津奈木町在夏末時節的重要傳統。
這次我也很榮幸的參與了本次祭典與拉線儀式過程,將長達100公尺的繩子拉到赤尾島上綁在專用的樁上,總共有102條繩子呈放射狀越過了海到達了赤尾島上,橘紅色的繩子映照著天空與海十分壯觀。
















難以忘懷的風景
獨立策展人 田中雅子
節錄:
當我們欣賞黃品玲的近期畫作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她清澈而鮮明的色彩,以及獨特的筆觸。作品以藍色和綠色為基調,輔以白色,並時常加入一抹暖色或金屬色,透過細膩的筆觸與大膽的筆勢交錯,構築出一種既非抽象亦非具象的風景。在畫面中,彷彿能感受到光線的流動、風的吹拂以及隱約的聲響,使人不禁被深深吸引。這些風景似曾相識,彷彿是我們曾經見過、熟悉的景色,卻無法確切地回想起它們來自何處。而黃品玲本人也並非試圖再現真實存在的風景,而是受到記憶的片段,或是日常透過社群媒體與瀏覽器所見影像的啟發,重構出「似曾相識/又不存在於任何地方」的風景。那麼,黃品玲筆下的「風景」究竟是什麼呢?
在這裡,我們姑且將「風景」定義為「一種感知外界的觀看方式」。正如已有學者指出,「風景」這一概念及其起源並非普遍適用,也無法以單一線性脈絡加以追溯。每一個「風景」,實際上都只是無數觀看方式中的「一種」。風景的形成,是客觀的環境現象與主觀的心理映像之間相互作用的結果,因此,它總是隨著觀看者的身份與觀看的時間而變動。
⋯⋯
繪畫表面上看似靜止,然而其中始終蘊含著時間的流動。
可以說,繪畫本身便經歷著時間。與攝影不同,繪畫無法凝結某個瞬間的「現在」。當藝術家發現一處景,並將其描繪於畫布上時,無論如何,這之間總會經歷一段時間。黃品玲日常創作的速寫,更像是她的日記,而非單純的底稿。這些速寫直接且即興地捕捉了她當下所見、所感。而相較於速寫,油畫則需要更長時間來深化記憶的片段,透過精心構圖,使其最終凝練為更具象徵性的「風景」。這次展覽的標題「思緒停駐之地」,既指涉津奈木的風景,也指涉她的作品本身。
當我們欣賞黃品玲的作品時,我們透過畫布上所殘留的筆觸,重新經驗她所感知的「風景」。這些風景既是津奈木的真實風景,也包含了黃品玲的凝視與記憶。而在那一刻,沉睡於我們記憶深處的難以忘懷之景,忽然被喚醒。如果每個人看到的「風景」都不盡相同,那麼被描繪出的風景,也將與每位觀者的記憶與情感交織,隨著每一次觀看,不斷衍生出新的意義。彷彿未知的風景突然展開於眼前,某個未曾預料的瞬間,我們的生命片段便映現於其中——這正是黃品玲筆下的「風景」。
在移動中尋找創作的根基
將自己置身於陌生的地方,隨著當地的節奏生活,對我而言是一種重置與重新認識自我的方式。駐村,便是這樣一個過程——透過環境的轉換,我重新審視自己的創作方向,並發掘新的可能性。
我是一個頻繁搬家的人。自大學以來,每年更換住所已成習慣。最遠的一次遷徙,甚至將我帶到了巴黎留學。這些經歷讓我培養了迅速適應不同文化、語言和生活方式的能力,但同時也加深了對疏離感的敏銳。這種難以安居的感受,反倒成為我創作的源泉,驅使我用畫筆捕捉生命中難以言喻的片段。
作為一個藝術家,在無法遷離的現實中,透過作品讓自己短暫的生命變得更和諧、更美好。
因此,我對遷移與全新開始有一種特殊的執著。每一次移居,對我而言都是生活與創作的重生。新環境總讓我感到陌生,也迫使我重新學習如何創作。駐村的過程尤為如此:從初來乍到的生疏,到逐漸找到節奏,再到創作得心應手,整個過程需要時間。而當我剛剛熟悉一切時,駐村的期限往往已至尾聲。然而,正是這樣的循環,為我的作品注入了不斷新的能量。